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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曾祺:年月钟声

来源:安博电竞app官网    发布时间:2024-03-10 00:19:27

  我读的小学是县立第五小学,简称五小,在城北承天寺的周围,对面是天地坛。五小有一支校歌:“西挹神山爽气,东来邻寺疏钟,看吾校巍巍峻宇,连云栉比列其间。半城半郭尘嚣远,无女无男教育同。桃红李白,芬芳馥郁,一堂济济坐春风。愿少年,披荆斩棘,改日毋忘化雨功。”

  “巍巍峻宇”,“连云栉比”,真实过于夸张了。但回忆中校园门外的地形确比校内高,进大门,要下一个慢坡,慢坡是“站砖”铺的。不是垂直的,而是有点弯。不知道为啥,咱们对这道弯弯的慢坡很有爱情。假如它是垂直的,就没有意思了。

  慢坡的东端是门房,一起也是校工詹大胖子的宿舍。詹大胖子的首要职务是摇上课铃、下课铃。这间小屋本来盖了是为了当门房即传达室用的,但五小没什么事可传达,来了人,大模大样就进来了,詹大胖子连问也不问。这间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宿舍。他在屋里坐着,看看钟。他屋里有一架挂钟。这校园有两架挂钟,一架在教务处。詹大胖子一早起来榜首件事就是上这两架钟。喀啦喀啦,上得很足,然后才去开大门。他看看钟,到时分了,就提了一只铃铛,走出来,一边走,一边摇:叮当,叮当,叮当……从南头摇到北头。上课了,学生奔到教室里,规规矩矩坐下来。

  每当国文课都是要背诵的。一年级最初是“大狗跳,小狗叫”,后边有《咏雪》这样的诗:“一片一片又一片,两片三片四五片,七片八片九十片,飞入芦花都不见。”我学这一课时才虚岁七岁,可是现已可以感受到“飞入芦花都不见”的美。我现在写散文、小说所用的办法,也许是从“飞入芦花都不见”悟出的。我觉得那时的语文讲义有些篇目是选得很好的。

  后来,有一班毕业生凑钱买了一口小铜钟,送给母校留留念,詹大胖子就从摇铃改为打钟。一口很美观的钟,黄铜的,亮闪闪的。铜钟用一条小铁链吊在小操场边的梧桐树上。铜钟有一个锤子,悬在傍边,锤子下端垂下一条麻绳。詹大胖子扯动麻绳,钟就响了。钟不打的时分,绳绕在梧桐树干上,打一个活结。

  詹大胖子还有一件常做的事,是剪冬青树。詹大胖子很胖,可是剪起冬青树来很卖力,他如同跟冬青树有仇,又如同很爱这些树。

  秋天,詹大胖子扫梧桐叶。校园有几棵梧桐。刮了劲风,刮得一地的梧桐叶。梧桐叶子干了,踩在上面沙沙地响。

  詹大胖子还做什么事呢? 他给教师烧水。烧开水,烧洗脸水。教务处有一口煤球炉子,詹大胖子每天然生成炉子,用一把芭蕉扇忽哒忽哒地扇。煤球炉子上坐一把白铁壶。

  他还帮先生印考试卷子。詹大胖子印机滚子,先生翻页儿。考试卷子印好了,就把蜡纸焚烧烧掉。烧油墨味儿飘出来,坐在教室里都闻得见。

  每年寒假、暑假,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,到学生家去送成绩单。全校学生有二百人,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。成绩单装在一个信封里,信封左面写着学生的住址、名字,傍边朱红的长方框里印了三个字“贵家长”。右侧下方盖了一个长方图书印章“县立第五小学”,学生的家长是很注重成绩单的,他们拆开信封看:国语98,算术86……看完了就给詹大胖子酒钱。

  詹大胖子和学生日子最最直接有关的,除了摇上课铃、下课铃,——打上课钟、下课钟之外,是他卖花生糖、芝麻糖。詹大胖子很坏,他的糖比外面摊子上的卖得贵。可是五小的学生只好跟他去买,由于校园有规则,不许“私出校门”。

  校长张蕴之不许詹大胖子卖糖,把他叫到校长室训了一顿。校长对学生说:学生在校不许吃零食;詹大胖子的糖不卫生;他赚学生的钱,不道德。

  可是詹大胖子仍是卖,偷偷地卖。他摇下课铃或打上课钟的时分,左手捏着花生糖、芝麻糖,藏到袖筒里。有学生要买糖,走近来,他就做一个眼色,叫学生随他到校长、教员看不到的当地,接钱,给糖。

  五小的学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买过糖。他们长大了,想起五小,一定会想起詹大胖子,想起詹大胖子卖花生糖、芝麻糖。

  教五年级国文的是高北溟先生。他很喜欢我,我的作文简直每次都是“甲上”。在他所授的古文中,我受影响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归有光的几篇代表作。归有光以轻淡的文笔写往常的人物,亲热而凄婉。这和我的气质很附近,我现在的小说里还不时回响着归有光的余韵。教六年级国文的是张敬斋,张先生听说很有学识,他教咱们《老残游记》,讲得绘声绘色。给我留下形象最深的是大明湖上的对联“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”,这使我对济南十分神往。

  我对五小很有爱情。每天上学,暑假、寒假还会想起到五小看看。夏天,处处长了很高的草。有一年寒假,大雪之后,我到校园去,大门没有锁,悄悄一推,开了。没有一个人,连詹大胖子也不在。一片白雪,万籁俱静。我一个人踏雪走了一会,心里很感伤。

  我十九岁离乡,六十六岁回故土住了几天。我去看看我的母校:什么也没有了。承天寺、天地坛,都没有了。五小当然没有了。

  这是我的小学,我亲爱的,亲爱的小学!“愿少年,披荆斩棘,改日毋忘化雨功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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